第三章

 

  翌日清晨,舞影早早起身梳洗,下床的動作似乎驚動了銀箏,他迷迷糊糊的睜了眼,掙扎著坐起身子,卻還困倦得直點頭。

 

「想睡就躺著,我只是要辦點事,你自個兒歇著吧。」

 

以往的規矩,主人起身他便得服侍周全。眼下得了舞影的允許,他便恍惚的鑽回了被窩,難得的酣眠。

 

  出了內室,舞影輕手輕腳的拉出昨晚送來的木箱,翻了過來,打開她早就發現的暗格,裡頭是一捲綁著緞子的牛皮紙。

 

昨日當著銀爭的面不便審視,現下魚肚初白,正是萬物尚眠的好時刻。

 

  攤開陳舊的皮革,特殊的霉氣飄散開來,內裡展出了一幅完整的大邵中原疆域圖,邊境甚至繪有朝廷部署的防陣及邊門…這該是只有皇帝才握有的邊鎮圖,今日竟然流入有心人之手。

 

  舞影微皺起眉,掃視著那些做起標記的邊州…。這時,偏院的婢女在門外輕喊了聲:

 

「舞公子,林大人來訪。」

 

舞影漫應了聲,婢女領著林壽幅走了進來,林大人見她正看著地圖,滿臉橫肉的面上浮現了笑。

 

「林某果有視人眼光,就知道公子定會發現暗中玄機。」

 

「林大人過獎了。倒是敝人見這圖…林大人心中似乎已有計策?」

 

「其實是在下的王叔為大邵邊地都指揮使,握有邊州兵權。此邊鎮圖即是府中私藏的。然而僅靠其屯兵數萬,不足以與皇軍抗衡,眼下正煩惱著。」

 

  舞影微偏了偏頭,望著地圖若有所思……。她的身分不過是喬裝,目的當然不是真的要為林壽福謀反,不過是要用計取其性命罷了…。所以她決定的計策…必須讓任務能夠執行。

 

「……敝人曾聽聞,大邵邊境每年冬至一過就倍受蠻夷侵擾…,可有此事?」

 

於是歪腦筋一動就動到關外去了,不過這任務也著實麻煩透頂…。

 

「確有此事。北地土壤貧瘠,冬暮之際蠻族常需南侵劫糧,王叔就是負責此事的軍事重臣。」

 

「那…何不以邊鎮之軍聯合蠻夷,我方供其過冬所需,實則借外敵之力傾覆大邵。如此可好?」

 

  至於交涉會不會成功,這當然就不是她的責任了。不成功大可另想方案,若是成功,林壽福必會啟程和王叔會合,此時離了京城,她比較容易下手。

 

「這似乎…可以嘗試商談,林某再去問過王叔看看。」林壽福傻傻的接受了提議,

 

「交涉需要時間,準備期要充裕,記得選在明年冬季。今年初雪將落,應是趕不上了。」

 

反正她還有兩年可以磨,今年將過,就暫且靜觀其變吧。何況她也需要時間抓牢銀箏對自己的忠誠…。

 

「對了,怎沒見那奴僕?」

 

正思考著,林大人突然一問。

 

「您問銀箏嗎?還歇著呢。」

 

「什麼…?那小子…沒起來服侍您!?林某替您教訓他,真是失禮了。」林壽福一個拍桌動怒貌。

 

「…不用了,是我允他的。」舞影不悅的皺了眉,直想塞住耳朵。

 

「這…,公子這般寵著可是會寵壞的,還是…您讓他昨晚累著了?」他試探的問,希望舞影對銀箏除去戒心,他才好探聽底細。

 

「沒有,那孩子抖得跟篩子似的,碰他有什麼意思呢。」舞影露出一抹玩味的笑,她亦是明瞭林壽福安什麼心。

 

「這樣啊…,那林某就不多打擾了。公子其實可盡情享樂,賤奴的反應倒是不須多慮的。」

 

林大人站起來告退,還自以為周到的提點了一下。

「說的也是,有勞林大人費心了。」

 

  舞影說著,拉開了紙門,做了個送客的動作。府裡婢女很快的過來領著林大人走了。

 

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*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*

 

   瞥了眼院子裡的石晷,午時將進。下人們開始忙著準備午膳,舞影這才回到內室想叫醒銀箏,卻見他蜷縮在床角,烏黑的眼瞳惶惶不安的盯著她…。

 

「你幾時醒的?」

 

「……您…您跟林大人說話的時候。」

 

  他是被林壽福那一拍桌驚醒的,恍惚間還以為要被拖出去受罰了,嚇得動也不敢動。

 

「……醒了就去梳洗,都已經正午了。」

 

舞影倒沒有苛責什麼,只是催促他打理好自己,準備用膳。

 

  府內的膳食,很簡單的三菜一湯,飯也是剛好一個瓷碗的個人量,用手工的竹提籃裝著送進房裡。

 

而這次只多了碗白粥,並沒有多備一份膳食的意思。

 

  銀箏默默的喝著那碗白粥。粥米稀爛得不需咀嚼,顯然是用餘下的米糧加水煮成的……。

 

「主人…,您有什麼吩咐嗎?」見舞影直盯著自己,銀箏懦懦的放下了碗。

 

「…你平時就吃這樣?」舞影沒回答他,逕自問了問題,

 

「今日算特別好了,以前關在倉房…一天只有一把冷飯可以吃。」他總是習慣的低著頭,躲避著別人的目光。

 

  林壽福有些令人不敢恭維的嗜好,他越是看上眼的寵妾越是百般凌虐。銀箏是最「得寵」的男妾,生活也過得最痛苦…,過去他一天只有下人丟進來的一餐剩飯能吃。現下有熱粥可以吃已經是無上的寬裕了…。

 

「是麼…,吶,你吃點營養的東西吧。」

 

舞影夾了幾把菜進他的碗裡,眼裡轉過幾縷思緒,銀箏並沒有察覺……。

 

「主人…奴僕不該跟您共食的。」他慌張得放下了碗,

 

「那是林府的規矩,不是我的。」

 

  想來林大人不得下人的心,僅是靠權力及淫威在逼迫臣服…。被這樣對待的奴僕…是最容易產生貳心的。

 

  午膳用罷,銀箏收拾著房裡的餐具,只覺若有似無的暈眩陣陣襲來…。頭怎麼甩也擺脫不掉,腦門滾燙滾燙的……。

 

「不舒服就去躺著。」

 

這時,舞影換了一身素雅藍衫,肩頭卻披上沉黑的披風,顯然是準備出門的打扮。

 

「主人…奴才送您出府吧。」他搖了搖頭,強打起精神說到。

 

舞影沒有拒絕,任他跟著送至後院的偏門,臨走前,她回頭囑咐了一句:

 

「你回房裡去,待在內室不要出來,知道嗎?」

 

「是,奴才知道了。」

 

銀箏低頭一揖,雖然覺得莫名,但他沒有過問,也沒有資格問…。

 

                  *                 *

 

  半個時辰過去,舞影自矮牆翻躍而入,窺伺了一會兒,見銀箏聽話的在內室沒有出來,這才不疾不徐的走進外間。

 

她手上提著一包黑呼呼的液體,緩緩倒入碗裡,刺鼻的藥香隨著冉冉而上的熱氣飄散開來…。

 

繞過擋在堂中的屏風,可以聽見細微的嗚咽聲。

 

「發作了?」舞影淡淡的問,將藥擱在矮桌上。

 

  只見銀箏伏趴在床上,像是被勒住脖子般粗重的喘氣…。他臉色緋紅,淡淺的粉暈蔓延過白皙的皮膚,敞開的衣物暴露出底下帶傷的身體……

 

「唔…主人……求您…」他痛苦的閉上眼,不忍去看自己現在的模樣…。

 

「…我不會碰你的。」

 

一來是不想順林壽福的意,二來是她女人的身分不能曝光。

 

只是這一句…彷彿將銀箏打入羞辱的深淵。

 

「嗚嗚……」雙腿不由自主的摩擦著,跨間火辣的疼痛持續折磨著他……。

 

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平日剩菜剩飯的待遇,今天卻有熱粥可以吃…,那不過是方便下藥罷了。

 

「起來。」

 

這時,舞影將他從床上拖起來,恍惚之中,冰冷的東西抵上他微張的唇,滾燙的藥湯灌入喉中…。

 

「嗚嗯…咳咳……」

 

對方的動作並不溫柔,沒喝下多少他立即嗆咳著吐了出來。

 

「這樣應該就沒問題了…」舞影喃喃了一句,拉過錦被裹了個密不透風,「忍耐一下吧,待會就不熱了。」

 

  藥效不是立即的,卻會在體內慢慢化開。難忍的燥熱變得可以忍受……,直至他顫抖著在冷汗之中暈睡過去…。

 

                    *               *

 

  幽幽的睜眼,眼前是一片包容的阒黑。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只覺那圍繞在身邊的黑沉,好似流過家鄉的那條冰涼川河。

 

「銀箏…」

 

虛無中,有個若近似遠的聲音輕喚,一聲高過一聲。

 

「銀箏,醒了就張開眼睛。」

 

最後一句話音,伴隨光線而來,黑暗如潮水般退去,這才真正的清醒。

 

「主…人?」

 

  他發覺自己枕在舞影的腿上,而那人正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他披散開的烏黑長髮。

 

「好多了吧?」頭頂的聲音問,

 

「是…」身體的不適感已經退去,只留下深深的疲倦。

 

他悄悄的又閉上眼,眷戀著這種以為此生不會再體會的溫柔。

 

「吶,你已經知道午膳裡下了藥吧?」

 

  舞影抽回自己的腿,趁銀箏微撐起身體時,順勢翻到他身上,居高臨下的俯瞰著他。

 

「…是林大人?」銀箏不敢反抗的任她壓著,隱約可以猜出七八分。

 

「嗯,他很想我碰你呢…」

 

慵懶的一手托著腮,另一手摩娑著銀箏因消瘦而形狀明顯的鎖骨。

 

「…為什麼?」他愣愣的問道。

 

「很簡單的想法,他覺得我若願意碰你,就表示會放下對你的戒心,但是殊不知對你最沒有防備的,應該是他自個兒呢。」

 

舞影把玩著銀箏的髮,幽幽說道。

「為什麼需要防備我呢?」

 

  他烏黑的眼睛直盯著身上的人,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直視「主人」。他這樣低賤的奴僕,能對他們造成什麼威脅?何需防備呢?

 

想來林壽福也是這麼想的。

 

「我就直說吧。」舞影回望他,眼中閃著絲絲冷光,「像你這樣的人,最容易被人利用,他顯然想利用你來觀察我,我猜不出把月,他就會召你去問話。他也不需要特別對你下令,你根本只會照實回答。」

 

「我…」銀爭一時語塞,也不知該反駁什麼。雖然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事情,但他的確也只會…言聽計從。

 

「那…小人該怎麼做?」

 

「你還記得嗎?我曾經說過你只要照我的話做,等完事之後,我就會帶你離開。」

 

沒有直接回答,舞影問了一個問題。

 

「小人記得。」

 

他是想離開這裡的,儘管未來等著的是什麼他根本不知道。

 

「所以你該做的,就是聽我的話。你的主人只有我一個,換你來幫我要查林大人的事,不管多小的事,甚至生活習慣,都要告訴我。」

 

上次沒有真正說明白,她想既然大勢底定,也該是講清楚的時候了。

 

「主人,您真的會帶小人走嗎?」銀箏諾諾的問,不安多過質疑,他知道以自己的處境,只能要到一個心安的承諾。

 

為什麼是他呢?林府宅邸奴僕眾多,為什麼偏偏挑中了他?

 

「這是交易,你做到該做的事,我自然會回報你。」舞影想了想,續道:

 

「如果你想問為什麼選你,只能說是緣分吧。」

 

她的嘴角,若有似無的微微勾起。

 

  上個任務出錯時,她躲藏的那個倉房,那個渾身是傷的人,還有後院相遇,那個顫抖著飲河水的身影,都是…緣分。

 

但她出任務時總是帶著面紗,想來銀箏是不會認得的。

 

瞧他困惑的眼神,舞影也不打算多作解釋,反正事情總有終了的一天…。帶他離開,不過是個誘餌罷了,去的是哪裡,更是不能說出口的悲哀。

 

知曉她任務內情的人,又豈能存活?

 

(待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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